這個時間段的玫瑰領抓住了夏季的尾巴，夜晚，星光璀璨，無風，空氣中帶著些悶熱，在這樣夜裏，普通人家的漢子們大都喜歡赤裸著臂膀，躺在屋頂納涼，而貴族則在房間中擺上大塊的冰塊消暑。

然而，梅麗夫人的房間內溫度極高，撲面而來的是一股熱浪，踩踏在地面上，隔著靴子都能夠感受到熱度。房間中有些昏暗，幾扇窗戶都已經拉上了簾子，唯有一盞燭臺跳躍，映襯著房間內的陰影都在變換。

自從梅麗夫人的身體越來越差後，她就開始畏寒畏風，最後是由凱裏大巫師在房間中安裝了某種魔法器物，可以通過魔核驅動，一定程度上調控溫度。

伊利亞德進入房間後，第一眼看到了梅麗夫人，她側著身子，依著一面墻壁站著，左手掀起了窗簾的一角，正向外望去。

看那背影，佝僂，枯敗，帶著形將朽木般的蒼老和衰敗，然而，這一幕仿佛射中了伊利亞德的心裏，他的神色有些恍惚，目光幽深的似乎能夠看到久遠之前的場景。

那是一個旅店，年輕的哈維大公和伊利亞德在大陸上游蕩時，與一次傍晚，寄宿在某個旅店中。

那也同樣是一間屋子，冒失的哈維大公走錯了房間，他們推門而入的時候看到了她，仍舊是站在窗邊，仍舊是一手掀起窗簾往下望去，那優雅而精致的側臉，那勾出出的完美身材，那美好的背影，那烏黑筆直的齊腰長發，就恍若箭矢一般射中了哈維的心。

伊利亞德還記得，那時的哈維在退出房間中是何等的激動，他抓著自己幾乎語無倫次的強調著什麽，很雜很亂，斷斷續續的，但最終的意思只有一個——她將是他未來的妻子。

有些時候，心動真的不需要長久的相處，而是相遇的某一個瞬間，而哈維遇到了。

昨日的情景似乎還在眼前，但時間已經過去了許久，眼前已經是物是人非了，伊利亞德感覺心頭堵得厲害，他微微吸氣，平覆了下心情，再次邁步走了進去。

他也是走到了窗邊，自梅麗夫人手上接過了窗簾，挨著梅麗夫人，靠在另一邊的墻壁上，也自窗臺向外望去。

梅麗夫人的房間位置很好，從這個角度望去，能夠看到數個廣場上巨大的篝火沖天而起，映射的天空都是一片紅光，又有音樂聲，歡笑聲和喧囂聲隱隱傳來，而向著左邊望去，剛好可以看見宴會大廳，那裏燈火通明，載歌載舞。

伊利亞德是有很多話想說的，來之前，他還特地整理了一下思路，但一時間，不知怎的，他似乎又沒了開口的興致。

許久，還是梅麗夫人先開口了，他微微扭頭，用蒼老卻明亮如星辰的眼神看向了伊利亞德，道：“你來了，你來的比我想象的要晚的多。”

伊利亞德沒有回頭，他的語氣有些惆悵：“什麽都會變的，這片浩渺的星空，這邊廣博的大地，都會變得，沒什麽是永恒的，我也自然也在變。”

梅麗夫人笑了：“可你還是來了，我一度以為你不會來了，畢竟現在的情況不會有人再去深究，你的背後也有木精靈一族。但你來了，你終究還是那個我認識的伊利亞德。”

“是的，我來了，我也必須要來。”伊利亞德緩緩收回了目光，再次看向梅麗夫人，道：“夫人，我只想問一件事情，沐恩冕下到底是不是哈維大公的私生子？”

梅麗夫人錯開了和伊利亞德目光的對視，她再次望向窗外，望向喧鬧的伊爾馬蘇城。

沒有等到回答，伊利亞德吸了口氣，又接著道：“一個多月前的那場戰爭中，費奇本意是通過沐恩冕下身份質疑，來瓦解貴族們對他的效忠，可沒想到沐恩冕下直接祭出了奧古斯都這桿大旗，反而打消了所有人的疑慮。無論是年紀輕輕就成就超凡，又或者背後前強大的勢力支持，在偉大的奧古斯都之名下，都變成了順理成章。”

“很多人都相信了，貴族的凝聚力空前提高，軍隊的氣勢高漲，領民都以自己的領主為榮，整個領地居然都呈現出一股我從沒有見過的活力。只因為在他們的眼中，他們不僅僅效忠伊戈爾家族，更效力於那萬古輝煌的奧古斯都。”

“有那麽一段時間，我也信了，可我對哈維太熟了，我們是君臣，是主仆，也是一交心的朋友，我對他的了解或許比他自己還要多，所以我心存疑慮。”

“然後，當我冷靜下來後，我才發現沐恩冕下只是偷換了一個邏輯上的概念，確實伊戈爾屬於奧古斯都，但並非所有的奧古斯都都是伊戈爾。”

目光變得幽深，伊利亞德再次重覆了自己的問題：“夫人，我不相信哈維會背叛你，那一天，當他在遇見你之後，我就沒見過他眼中有過第二個女人。所以，對於沐恩冕下的身份，我保持懷疑？”

伊利亞德的語氣並不算激烈，也沒有咄咄逼人的氣勢，但就這種平平淡淡中的聲音卻讓空氣變得沈悶，恍若凝固。

一旁，老賈巴爾已經攥起了拳頭，額頭布滿了汗珠。

許久，許久，梅麗夫人終究是有了動作。

她擡手，緩慢的拔起面前窗戶插頭，而後輕輕的一推，窗戶打開了，沒了阻隔，喧囂聲似乎大了不少，又有一股微風吹過，卷起一根根那晶瑩如雪的長發飄起。

做完了這一切，梅麗夫人才回頭看了伊利亞德一眼，微微撇頭，似是做了個少女嬌俏的動作，道：“伊利亞德，你看，這城市是不是比之前繁華了不少？”

微微思索，伊利亞德肯定道：“是的，不得不說沐恩冕下手底下有不少人才，那個叫阿索的胖子很厲害，之前的一連串手段，幾乎為所未聞，我甚至請教了手下的幕僚和一些學者，他們楞是沒有從古籍中找出案例，但伊爾馬蘇城的確實變得不一樣了。”

“那不是很好嗎？你又何必非得去追尋所謂的真相？”

“真相就是真相，事實就是事實，有些事情不是可以改變的，這一片土地只屬於伊戈爾！”

“那你為何又來找我求證？為何到現在才來找我求證？”梅麗夫人針鋒相對道：“真相其實早就在你的心中了，自從沐恩第一天出現，第一次參加大公會議，第一次展露力量，一切的一切，你的內心就沒相信過沐恩是哈維私生子，可你為何到現在才提出？”

“我……”伊利亞德啞口無言：

也不等待解釋，梅麗夫人又道：“那是因為你心裏更明白，在這個危險的時代，哈維護不住玫瑰領和這上百萬的領民，我的兒子們不行，你也不行，可沐恩行，他背後的勢力可以。所以，你心裏明白真相，但你從沒有表露過。”

咳咳，咳咳！

似是因為情緒的激動，梅麗夫人劇烈的咳嗽了起來，她擋開了老賈巴爾和伊利亞德想要服過來的手，咳了十多下，才漸漸舒緩了過來。

她迎著窗外的空氣，深深地吸了口氣，夜空中的新鮮空氣似乎讓她感覺好了許多，再次看向伊利亞德，梅麗夫人笑了：“就和你了解哈維一樣，哈維其實也最了解你，他和我說，如果有一天你來找我，就讓我告訴你：伊戈爾家族傳承的從來都不是血脈，而是一種脊梁，一種精神，一種榮耀。只要這些不斷，其他的都不重要。”

“哈維大公，他，他安排的這些？”

“不，不是，但聯系的方法是他生前給我的。”

“脊梁？！精神？！榮耀？！”靜默許久，伊利亞德也點了點頭，他道：“我明白了。有些時候真相不一定是好的，謊言也可能是善意的，人老了，終歸是會有改變的。”

仿佛放下了心頭最後的負擔，梅麗夫人笑的更開心了。可她終歸是油盡燈枯子體，今天的加冕儀式已經耗了太多的精神，又和伊利亞德交談許久，早已經筋疲力盡了。

深深的看了眼窗外，仿佛想要將那繁華和喧囂映入眼裏，最終，她回頭，對著伊利亞德道：“我累了，也是該休息了。”

說著，她轉身，對著身後走去，那裏有一張躺椅，上面墊了厚厚的鵝絨被褥。

老賈巴爾再次上前，想要攙扶，但仍舊被她擋開，她的動作僵硬，遲緩，說盡了人老了時的無力，唯有當夜風吹過，吹的她一頭銀發飛舞，她輕輕的捋過額角的發絲時，才展現出絕世紅顏的風采。

伊利亞德沒動，他一直看著，就這麽看著，心裏仿佛被堵了一塊大石頭，壓得他沈澱的，連呼吸都難以為繼了。

躺椅旁，梅麗夫人坐下了，她掀開被褥，拖了靴子，躺下，再蓋好，而後，她歪著腦袋看向伊利亞德時，不由得笑著招了招手。

伊利亞德吸了口氣，他快步走到近前，蹲下，而梅麗夫人則將她那布滿皺紋的蒼老手掌碰在了伊利亞德的臉上，又輕輕拂過那一道道醜陋的刀疤，道：“我和哈維都走了，但你還年輕，治好你臉上的傷吧，不要在背負著負擔，你應該有自己的人生。”

“以後，你要活出自己的精彩啊！”

伊利亞德感覺自己的眼中蓄滿了某種液體，他眨了眨，努力的想要憋回去，卻似乎沒什麽效果，他想回答梅麗夫人的話，但一口氣堵在胸口，直到半晌後，才吐出一句話，道：“我可以嗎？”

“哈維連伊戈爾家族和這片土地都放的下，何況是你。以後，為自己而活。”梅麗夫人說完這句話後，目光仿佛變得深邃悠遠，她微微轉頭頭顱，目光定在了屋頂，仿佛看到了什麽，蒼老的面容綻放出燦爛的笑容。

“哈維，兒子，你們是來接我的嗎？”

笑容定格在了這一瞬，她的手臂卻無力的垂下，但伊利亞德反應很快，他在手臂下垂之前就將手掌捧起，又用那蒼老的手掌摩挲自己的臉龐，仿佛梅麗夫人還沒有‘沈睡’之前的樣子。

“伊利亞德冕下，夫人要休息了，您應該離開了。”說話的是老管家賈巴爾，他保持著完美的風度，躬身，吐字，沒有絲毫不妥。

扭頭，看了一眼對方，伊利亞德沒有說話，他再次吸了口氣，緩緩的將梅麗夫人的手臂放入被褥中，又仔仔細細的將被褥曳好，而後起身，他又深深的看了一眼梅麗夫人，張了張嘴，卻沒有吐出一個字。

最後，他離開了，大踏步，仿佛在逃離。

門口處，當伊利亞德邁出房門後，賈巴爾開始關門，但在最後一刻，伊利亞德終於回身，擋住了房門，他看著對方，撇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，道：“賈巴爾，辛苦你了。”

“辛苦嗎？”老管家看著他，笑的很自然：“人活著總會有些使命，我應該慶幸，這輩子的使命很明確，從不迷茫，也從不懈怠。我感覺自己是幸福的，從不辛苦。”

“那麽，請幫我照顧好她。”

老管家聳了聳肩，那貴族式的優雅蕩然無存，帶著些在他身上很少見的灑脫，只聽他道：“這不是我應該做的嗎？沐恩是個好孩子，多幫幫他吧，也是幫幫這片土地，這屬於伊戈爾家族的子民們。”

伊利亞德也學著聳了聳肩，道：“這不是我應該做的嗎！”

相視而笑，兩人無言，大門再次關閉。

門內。

賈巴爾開始檢查房屋，將門窗關好，又將控溫的魔法器具關閉，再細細的為梅麗夫人整理好被褥。

最後，他確認無誤後，才又取了一床被褥，在藤椅旁邊鋪好，他坐下，自懷中取出了一瓶珍藏許久的藥劑，扭開了瓶口，幹脆的喝完。

而後，他又將瓶子蓋好，收入衣兜中，撫平了衣服，雙手交叉放置在腹部平躺下。

此時，短短的時間內，他的皮膚上已經開始閃現灰白色的紋路，仿佛巖石，而他卻似沒有感覺，扭頭，他緩緩打量著房屋中的一切，又在‘沈睡’中梅麗夫人身上停頓了許久。

“辛苦嗎？不，這是我的榮幸！”

最後的囈語，他閉上了眼，嘴角邊帶起了微笑，卻再也沒了呼吸。

門外。

伊利亞德大步的向外走去，很快，但卻越來越慢，直到最後，他停住了步伐，靠著墻邊緩緩滑到，無力的癱坐在了地上。

他大口的喘息著，仿佛脫了水的魚。眼中的淚珠如同落雨般傾盆而下，沿著臉頰，劃過了醜陋的刀疤，打濕了衣角。

他仿佛再次看到了那旅店，那房間，那絕美的容顏，那傾世的背影。

那一刻，心動的絕不是哈維一個人，也有另一個稚嫩的木精靈少年。

他從未表達，但也從未忘卻，直至紅顏，白發。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